已故趙爾謙博士 -《中古文藝春秋》

一直以來， 在部落格上重溫校園生活記憶, 也跟大家推介母校出版的鍾靈叢書。

今天懷念的老師， 是1955至1965， 擔任高中華文科導師， 已故趙爾謙博士。

畢業於上海徐匯公學，後在美國勞特丹大學取得新聞學士學位，比利時魯文大學文學士與心理學碩士， 法國里爾大學哲學博士。

趙博士的中西文學根底深厚不在話下，他譯纂的這本《中古文藝春秋》，今天只有在圖書館才能讀到。

以下轉載部分內容，與大家分享已故蕭遙天老師為這本書作的序。若被通知侵犯版權，當即刪除取下。

《中古文藝春秋》- 蕭序

我們對西方文化認識膚淺的人，總以為歐洲有過古希臘的黃金時代，踏入中古那一階段， 又自光明陷落黑漆漆的深淵了，歷來稱為黑暗時代。 我們所先入接受的歷史報導是， 由於當時基督教會力量的膨脹， 教皇為最強的統治者， 教皇以下各級教會遍布全歐， 不但掌握人民的精神， 而且控制各大小諸侯的政府，在這種政教合一的箝制之下，信仰惟一，異端遭受迫害， 空氣非常沉悶， 逐使文化奄奄若冬眠狀態。現代文明的孕育， 雖緊接在這個時代的後面， 並不承繼這個時代。是十字軍東征受了阿拉伯文化的影響， 激成文藝復興的浪潮， 才自酣夢中醒覺的。他們說： [文藝復興， 一方面發展了古典主義， 使人群趨於希臘文化的响往與追求﹔ 另一方面鼓舞了各民族的愛國熱情， 以求自羅馬教會勢力下的解放。中古時代在歷史全程上僅是一塊絆腳石， 於文化有害無利。] 我們聽聽这些動人的言詞， 又看看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運動實實在在是十六世紀以來兩大思想潮流， 事實這麼明朗，也許中古黑暗時代之說已成定獻， 好像鐵案如山， 萬牛莫挽了。

這個先入的意識，或隱或顯地盤據在我腦海中約二十多年。從前我[等因奉此]的跟人這麼說， 現代還想循着一股懶勁[等因奉此]的敷衍下去。 然而有時當大夢微醒，腦筋清晰的剎那，腦海裡也常常有幾個微弱的波瀾在掀動﹔我覺得我們中國文化是一脈相承的， 自來雖屢有困厄， 仍不絕如縷。歷史上的浩劫，莫如秦始皇的焚書坑儒與蒙古族的野蠻統治， 但我們尚未敢詆秦元兩朝為黑暗時代﹔ 近世學者， 或客觀地歸納精華的史料立論，且有倡為光明時代的。為什麼西方倒有黑暗時代致使文化中斷呢？大凡文化的形成具有三種特性， 是堆積的，層級的，創進的。堆積和創進的兩項，是量的增加， 創進的是質的突變。我們承認現代的西方文明系歷史的時間空間的總和， 格外又要再加旁注，謂中古時代這階段應該切割，這樣解說和歷史的延續會不會抵觸呢? 而到底中古期的黑暗， 是不是一如部分歐洲史家所云的程度？ 我們霧裡看山，說大概來有個印象， 說究竟來， 還要衷心承認朦朧得很， 我們是不是讓它永遠朦朧下去呢？

近日趙爾謙博士以扛鼎之力， 譯纂一部《中古文藝春秋》的巨著，承其厚愛， 在付梓之前，許我先讀， 並命我作序，我在歡愉之中讀畢全卷， 在惶愧之中，信口紫黃，真正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惟著者德雨夫教授的睿知博識，恰好是針對從來我所暗自納罕的若干疑問， 一一都作透徹的答復， 其間雖有小許宗教觀點，我應自嫌根器淺薄， 艱於領會， 而大體上則讀完此書， 積年疑障， 一旦為之消除， 中心痛快， 非三言兩語可喻萬一。德雨夫教授真夠勇敢， 在積非成是的壓倒局面中獨排眾議， 認定歐洲中古期是黑暗的反面-光明時期。 這和歌頌秦皇蒙古光明時代雖異曲同工， 而未可同日而語，蓋後者或可視若游戲翻案， 聊娛耳目﹔前者則原著者與譯纂者， 謹慎地搜集豐富的資料， 洋洋二十萬言，細膩地洗刷久被塵封了的中古文化的污垢， 使之膏澤如新。本書說明這個時代的文化仍是古希臘人道主義的延續， 尊重個人， 尊重自由，尊重知識， 尊重藝術， 確鑿的証據，正確的論斷， 意義庄嚴， 寄托深遠，是人為之動心。

我們研究古代，並不是迷戀骸骨， 惟應不偏不頗，還其本來面目。本書指出文藝復興輿論這所稱復興發端於十字軍東征， 然而這支具有文化改革副作用的十字軍， 就是在這個時期組織成功的﹔ 現代歐洲最藝術化最美麗的教堂， 尤其是歌德式的建筑， 幾乎歷英，法， 德，意，荷，瑞諸國， 到處皆是，這種具有永恆價值的藝術結晶， 也是在這個時期完成﹔現代多談人權保障， 而上溯源流， 也應該在這個時期發榮滋長。同時本書說，古希臘時代，賢如亞里士多德， 尚在奴隸與自由人之間， 畫了一道鴻溝。迨十一世紀羅馬民法，教會法典，封建法律等創制， 續承認自然權利的存在， 既天賦的與生俱來的權利的存在， 故一般法學家皆主張[根據人類本性， 人類是平等。]而定出許多法律， 使農奴獲得自由。中古人能堅決宣稱奴隸和自由人沒有區別， 正義炳然，曠代未有，如是努力維護人權，即今日聯合國的人權委員會， 也瞠乎其後。

《中古文藝春秋》提示， 今人讀古史，應該冷靜關照，不囿於某角度， 不戴上某色眼鏡， 借古非今，固然可笑，同樣的傻瓜。比如中古期的封建主義，自今日看來，的確退步，和它的前代比較， 則已有層級性的發展， 而靠近現代的進化邊緣了。舉其一端來談，像當日的大地主，都續承前代的制度， 擁有無數農奴，並且干涉政治， 舉兵稱霸， 飛揚跋扈， 較前為甚。基督教本篤會的組織， 也承襲了這種封建制度，他們卻不濫用權力作惡， 一反普通的貴族騎士們的常道， 以正義愛德善遇農奴，視之如自己的姐妹兄弟，這種博愛精神，終於化暴戾為慈祥， 感化了無數的貴族騎士， 他們也逐漸改良觀感， 善遇農奴了。那時的封建制度，在教會修士的因勢利導之下，發揚尊重人格，實踐諾言， 俠義互助若干特點， 罪惡的土壤， 竟開放宗教美德的奇葩，文化遞進中的蛻變之妙，細心人自可體會到了。現代的人權思想，並不是從天上丟下， 而系在地面發芽生根的。 不經中古期的培養， 沒有今天的成長，故現代文明，是中古文明的延續， 絕無疑義。

有謂中古期的教會威權達到極點， 其敵對為達其旋乾轉坤的目的， 不惜棄精取粕， 夸張揚歷，逐把涂抹成為丑惡的黑暗時代。我們回憶[五四]的革新運動，有專打孔家店的， 有指舊禮教為吃人的野獸的， 有誓把線裝書丟落毛坑永遠不讀的， 偏激之極，矯枉過正， 及後事過境遷，他們都覺得太幼稚太可笑。前憶不遠，我們今天來研究歐洲中古文化，絕無切身利害關系期間， 為什麼要跟歐洲一幫挾有宗教偏見政治偏見的人， 對這時代[黑暗呀！黑暗呀! ]亂嚷，輕輕便把幾個世紀的文明勾銷呢? 我們為什麼要[以訛傳訛]替一幫野心家們作義務宣傳呢 ？

趙氏譯成本書，純為澄清視聽， 一士諤諤，彌足欽式。而本書的最高旨意，不止在為黑暗時代的惡諡辯誣， 進而對中古文明的精華盡力揄揚， 籍啟世人注意。蓋二十世紀的進化雖壓前古，跟着這時代也帶來很多垃圾糟粕， 濁流浩蕩， 以視中古的精神文明 – 形而上學與道德學說， 則巍然屹立，現在需要它存在， 恐怕將來還需要它存在。譯者把中古文明與現代濁流比較， 彌增世風不古，江河日下之感， 他精簡地表出中古文明的三個特點：

第一，      是個人主義和現代的獨裁主義針鋒相對。

第二，      是主知主義和現代的反理性主義相沖突。

第三，      是無我主義和現代的門戶主義相矛盾。

這種明朗的對照， 皆見德雨夫教授與譯者中心的怛惻，我們怎敢以游戲的翻案視之呢？時下的青年競以跟潮流相尚， 而清濁不計﹔ 但中國的傳統精神則以反潮流為貴。是鼓勵朝抗力最大的風向走的，[挽狂瀾於既倒， 作中流之砥柱。]德氏是作，確有這樣的氣魄與抱負，謹屏息以觀山鳴谷應之廻響, 是為序。

蕭遙天於檳城 一九五七，八，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