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6, 2019

汪開競老師 - (1910 - 1960) 五十年來梹城社會側寫 - (2)


【彼南】時代的折磨

彼南時代的梹城,就好像中古時期歐洲在日耳曼人的統治下一樣。 這是一種歷史倒退, 文化的挫折。 我們絕不能爲説了【戰爭】, 所以我們應該忍受這場折磨。 戰爭并非專門作爲摧毀文化之用, 但對於武士道的日本軍人, 卻是例外。 日本軍人在【彼南】所進行的工作, 是徹底破壞【梹城】所有的一切, 包括文化,教育,法紀,經濟制度以及人民的生活方式。 在此,梹城市民學得了一條原理: 任何社會的健全組織,可以在一舉手間完全崩潰。 我們於時過境遷之後才來責備某人之過, 例如有一些人便對英國表示不滿, 似乎是多餘的。 日本人的南進  以及英國人的撤退, 在明眼人看來并不不奇 我們根據英國軍人的戰後錄所載, 英國曾因虛張聲勢而拖延了日本南進的日期, 否則梹城人們的痛苦可能更甚。 這倒是老實話。 但即使這樣, 三年八個月的一筆血債, 應該怎樣算法,也很值得令人考慮的。

雖然如此,梹城人士也不是毫無所獲。日本軍人的血腥統治,使我們怵然於武士道政治的可怕。不僅由戰爭初起幾天幾場瘋狂的轟炸而死了成千成萬人, 還在其後數次大肅清中, 帶走不知其數的良民。 這事實讓梹城人民了解是與非,善與惡的分別。 因爲以前他們似乎是不大重視這種事的, 他們也不以爲有認識的必要。 其次,從一個被破壞了的社會殘體, 正在逐漸孕育着新社會的生長;這個新社會是必然會到來的, 正如人們所説; 不經破壞,沒有建設。 日本軍人將梹城一切舊的力量都摧毀了, 他們自身沒有建設的方案, 但卻助長了後來新興的一群。 倘若拿歷史上所曾發生過的事實來作個比較, 那麽【彼南】時代的統治, 恰正代表了文藝復興以前的一切黑暗勢力,而大戰後亞洲各地蓬勃的民族運動, 就是文藝復興時代的收穫了。

這真是一個新與舊,黑暗與光明的重要轉捩點。日本的戰神雖破壞了梹城的社會秩序, 也帶給它千瘡百孔的各種病態 - - 其中最厲害的就是賭博; 在後期的日治時代,【彼南】人民可説都是在一種神經麻木的狀態下苟延殘喘, 他們利用賭來刺激神經, 安慰寂寞的心靈, 而日本統治階層卻准許公開賭博,等於直接鼓勵人民聚賭 - - 然而梹城的劫後餘生者卻能忍受這些折磨。他們餓得發昏, 臉無血色,張大眼睛期待着東洋戰神的崩倒,而以無比的興奮來歡迎盟軍的光臨。 梹城經過歷史上最黑暗的三年八個月, 然後與馬來亞其他地方一樣,再以復興的姿態出現於世界舞台上。

在急劇動蕩潮流中奮鬥  

從一九四五年到現在, 梹城社會不論從任何角度看,都在一種急劇,動蕩的潮流中奮鬥。第二次世界大戰帶給它的影響真是太大了, 除了河山依舊,風光如昨之外,新的建築物如雨後春筍地矗立起來。 馬來亞的復員力量的確驚人,樹膠和錫帶給它無上的幸福,而梹城也分享到這一份幸福。 - - 不過, 這份幸福的賜予,卻是靠了韓戰的爆發而來的。在韓戰之前有一個時期,梹城商場差不多已陷入不景氣的狀態中了, 許多商店正等待着倒閉, 想不到憑空爲了韓戰的爆發, 使馬來亞的膠錫價格,如直綫一樣地猛漲上去,商場頓時繁榮起來,等待倒閉的商店驟然生意大盛; 因爲梹城人民受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教訓,都變成了驚弓之鳥,只要有一點積蓄,都拿出來搶購物品; 於是梹城整個社會熱鬧了,剛剛經過幾年喘息的人們又開始以驚疑的眼光悵望着世界,難道戰神又光臨人間了嗎? - - 結果, 這驚疑証明是多餘的,但殘破的經濟局面卻得到了解救。 韓戰造成了梹城許多暴發戶,也造成了梹城的繁榮。 這繁榮的深度,可以從各方面觀察出來。比方説,電影戯院的增加,學校的增加,汽車的增加,這些都與上述繁榮有密切關係。 另一方面,被東洋戰神破壞的建築物也紛紛重新在原址建築起來,而且造得比以前更好更壯觀。人口的增加率更驚人,不知是否受了原子彈的影響。 或是因為鄉村區人口大量移進城市的結果, 梹城人口在戰後十年達到空前的飽和狀態。有一個時期,學生竟至沒有學校可進,雖然各種學校,包括華巫英印,都在拼命擴充或在增建教室中。

若說上述種種現象是在表示梹城社會的進步,那當然很有理由的。 - - 然而,梹城的隱憂也在這兒。 因爲這些進步都是畸形的, 它并不是一種正常的發展。 經濟過度的膨脹,這足表示世紀末的人們正再如何瘋狂地進行吸血鬼的勾當, 而一種毫無文化基礎的生活水準, 徒然帶來了人們縱慾的災禍。 在亞洲各地民族運動的澎湃聲中,  而我們這一地方的人卻表現得如此暮氣沉沉,真是可怪的現象。 我們也只好說:戰爭使他們太痛苦了,目前只好供此消愁。如此自我安慰,當然不是一個根本辦法。

此外,更因一九四八年緊急法令的頒佈,而加深了這一矛盾。緊急法令雖是政府不得已而爲之,但它加之於當地人民精神上的負擔亦屬不必諱言。在法令初施行期内,社會表面頗受到了震動; 因爲戰後政府各種民主的措施, 曾贏得許多人民的喝 而現在卻似乎已在逐漸走向它的舊路綫去。 人民暫時的不滿,因恐怖分子加緊殺害無辜良民而轉移了他們的情緒。 在最黑暗的時期中,梹城差不多平均每一個月必有一件暗殺案,被殺的對象有的是醫生 - - 如王宗鏡醫生 - - 有的是教育界領袖 - - 陳充恩先生 - - 。 這真是一個黑白不分, 是非不明,極度混亂的時期。但當地政府總算拿出極大勇氣來克服了這個困難; 自一九五二年六月以後,梹城治安漸漸步上正軌, 暗殺案幾乎減至零度; 恐怖分子再强大壓力下退入山林; 社會次序恢復了, 它雖然仍被稱爲黑區 - - 這名稱一直到最近才宣佈取消 - - 戶口登記制度也照舊施行, 可是明顯地梹城已在緩慢地恢復它的元氣,和挽回它的榮譽。

不過,從遠處看,梹城的内部矛盾仍無法調和。人民生活形成一種尖銳的對立,因爲并不是人人都能夠享受到樹膠和錫米漲價的恩惠。 窮人照樣在飢餓綫上掙扎, 許多人仍舊不能解他們的衣食住行。而最可怕的,乃是陪隨着緊急法令的逐漸鬆弛, 一種新的潛勢力正在威脅着才獲喘息的梹城社會。少年罪犯大量增加了,青年人在失業失學失望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將大好時光消耗於種種無聊的活動上。 於是私會黨徒增加了,并且逐漸滲透進學校去,使神聖的教育機構變成了罪惡淵藪。情勢的嚴重,可以朝野一致的呼籲和警告中窺見之。

然而,要將這些罪惡完全歸咎於那些無知的青年身上,也是不公道的。據我們所知,梹城黑社會勢力,早在百餘年前已樹立其基礎。那個時期,由於政府取公娼,公賣鴉片,公開賭博等措施 - - , 目的是增加稅收 - - ,已無形中鼓勵了黑社會的組織。 因爲所謂黑社會私會黨也者, 與公娼鴉片公賣,開賭場等是分不開關係的。其時私會黨之多,械鬥風氣之盛,  在在均使人怵目。 在巴素博士所著馬來亞華僑史中,曾記述於一八六七年間,梹城三合(義興)與督公(大伯公)等私會黨,曾展開一場爲時十日的大械鬥。由於這場暴動,隨即引起數種後果: (一) 政府通過一八六七年的治安法令, 作爲臨時的措施。 (二) 設立一個委員會,包括檢察官及其他三位。這個委員會建議, 必須採取取締私會黨的措施,而於一八六九年在立法會議中通過,那就是【社團登記】及【禁止非法集會】的兩項法令。

由上看來,足見取締私會黨,前政府也感倒是一個十分頭痛的問題, 并且因此而牽累到其他正當社團的發展。 我們覺得,梹城的社團,是構成梹城社會的骨幹,不論它們是保守的或進步的,極大部分都是安分守己的組織;尤其是戰後, 許多社團都能夠適應潮流,以嶄新的姿態出現,工會更是戰後的特別產物。 梹城社會假如沒有了這些社團,我們不曉得將變成一個什麽樣子。但舊時代的陰影, 仍不敢說沒有完全潛跡。它們很可能等着機會滲透進各階層,所以當世界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梹城各社團紛紛復辦時, 私會黨利用各種方式,公開或地下,而進行他們的活動,那也不足爲奇。 不過他們的活動竟至影響到少年子弟, 甚至滲透進學校, 那就和昔日僅限於成年人的私會黨活動大不相同了。(註)

踏上歷史的里程碑

一九五七年八月卅一日馬來亞宣佈獨立,對於梹城來説, 這是一個歷史上的里程碑,  固不問其後果如何。梹城以前是和星加坡, 馬六甲兩地合起來稱爲海峽殖民地,現在卻和星加坡分了家, 成爲馬來亞聯合邦的一州了。 馬迪加給與梹城的意義,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一種看不見的内部改變,正隨着外表的蛻變而加深其程度。再此以前, 英國統治者曾利用市政廳百週年紀念而舉行了一次盛大慶典; 但那次慶典証明是多餘的, 也幾乎引起了梹城社會有史以來的大災禍。由於這一次意外,梹城在其後一年【馬迪加】獨立紀念似乎稍形減色。 但千萬人民歡迎獨立的熱誠卻不因此而減低。  儘管這裏聚居着不同民族的人民, 他們都認爲從殖民地進步到自主獨立,這是百年來所夢想不到的事, 雖然我們也承認;許多舊政權時代所未能解決的問題,到現在依然成爲懸案。

有人這樣問: 【馬迪加】帶給梹城社會的究竟有什麽東西呢? 這問題並不容易回答。 因爲馬來亞獲得獨立,使用和平手段爭取的, 并不曾經過什麽激烈的變動, 所以梹城人民自夢中一覺醒來,發覺英國旗被扯下,升上了聯合邦的新月旗; 無綫電台的【天佑我王】也不再聼見了,代之以NEGARAKU, 這些都是初期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景象。但梹城内在的變化,卻無法以言詞估計。第一,以前分裂的各民族人士,現在都在統一的馬來亞化口號下團結起來。 報紙上開始以【我國】稱馬來亞, 這是前所未有的。 第二,獨立,民主的口號,而今公然在報紙上出現; 假使數十年前報上登出這些口號,那麽報館主筆與編輯一定會遭殃。 第三,梹城與及全馬人士,都以馬來亞國民自居,也以馬來亞國民自豪,他們不再被視爲海外孤兒,在精神與心理上這不啻是一服興奮劑。 至以獨立後的梹城, 由於議員必須由人民自己選出, 因此每逢選舉期間,其熱鬧情形,更是五十年前所未嘗見者。

凡此種種,都足以證明梹城社會在獨立後的確已有若干進步。梹城在文化方面,素來居聯合邦各地之首;獨立以來,教育事業發展迅速,每年入學新生接近萬名; 中學之多,執獨立後馬來亞的牛耳,女子教育的發達,亦非其他城鎮可及。社會治安,不因政權轉移而稍呈動搖。 - - 可幸這裏並未曾發生過綁票案, 雖然車禍,搶劫,還時常聽到。- - 它向世人表示:雖然由亞洲人自己管理, 梹城一樣能像昔日般進行得很好,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反過來説,我們亦不容諱言,梹城社會仍有許多漏洞需要我們填補。 舊社會的齷齪,諸如五十年前的公開賭博,公娼,鴉片販賣, 固已逐漸洗滌乾净,然而新的污點 - -  每況愈下的社會風氣,黃色文化的殘痕,少年犯罪的增加, 正取舊時代的渣滓而代之。 我們的民生仍舊是一個待決的問題。 許多人因失業而彷徨不安。 更使人憂慮的是在過去數年間, 梹城社會的勞資關係并不很好, 其間且爆發過幾次的罷工。我們不鼓勵無目的的罷工, 但工人福利若得不到合法的照顧,其後果誠難設想。- - 因爲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人民不僅在政治上獲得警覺,即在生活上也比以前敏感得多。這將決定梹城社會的前進,也是馬來亞獨立以後的必然趨勢。

五十年浪濤起伏心頭

回歸五十年來梹城社會的演變,我們的確應該承認【新陳代謝】這句話所含的真理。富有哲學思想的人們當站在梹城海岸邊時, 他們目送着那一起一伏的浪濤,而回味着在五十年前這浪濤也曾經一樣的起伏着, 但在此期内, 許多有名無名的人物都離開了世界, 而梹城外表和内在的變動更使我們不勝今昔之惑。梹城也有過黑暗時期,可幸這時期并不太久, 它的新生是今日梹城進步的一種決定力量。然而在同時,我們仍得警惕着的的陰暗的一面。

在民族立場上說,華人對梹城社會更有着休戚之惑。華人雖多自中國移來, 但世殊事異, 並不妨礙獨立後效忠馬來亞的決心。梹城華人正像其他地方的華人一樣, 他們將盡忠於他們新興的國家,可是一方面他們對於維護社會傳統,生活方式與及文化事業的努力, 也決不鬆弛。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梹城又是一個最能吸收西洋文化 -- 即使是一點皮毛 - - 的所在。 除了體育活動空前蓬勃外, 其中最明顯的一點表現在女子身上。梹城的女子素以富有保守思想出名,所以很多人認爲梹城是一個男女社交最不公開的地方。但現在,可能是從西洋吸收了一點新知識,女子似乎覺悟了,她們有時竟比男人跑的更快 -- 即使不是人人如此。 - - 這一劇變,我們不知是進步呢,還是一種變態? 因爲從本質觀察, 她們進步的基礎仍舊不很健全,恐怕正同當地青年穿起亞飛裝一般,徒然成爲真正健康社會的一個絆脚石罷了。

老一輩的人常常感慨地說,梹城變了 !他們覺得五十年前的梹城, 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世外桃源。那個時候,固然沒有像現在許多的汽車,許多的物質享受,但生活安定,物價低廉 - - 尤其是後者,常成爲老一輩津津樂道的話柄。那時候一個教師的薪金每月僅幾十塊錢, 可是有人卻認爲當時的幾十塊錢還比現在的幾百塊錢好用 - - 何況事實上還並不是人人都可以賺幾百塊錢一月 - - 。 五十年前我們很少聼過失業罷工等名詞,我們也不必擔心女子獨自在靜僻的路上散步會發生意外。而我們更看不到馬路上少年亞飛橫行的景象。 與此相反的,新一輩的人則對現在日益進步的物質文明感到驚異, 他們嘖嘖羡慕現代文明給予人類各種享受的便利,他們覺得舊的一切都是不好的, 凡是過去的事物,從物質到精神 - - 包括對於社會和個人價值的認識 - - 他們採取了徹底反抗的態度。他們并不考慮明天, 從外國販來的人生哲學 -- 例如電影戯 - - 教導了他們只知縱慾, 想從縱慾中領會生活的真諦。

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論調正可代表了目前梹城社會的矛盾思想。 我們單從外貌看,是很難探尋出真正的癥結所在。 無論如何,梹城能夠擺脫了殖民地的枷鎖而進步到獨立自主,這總是一種可喜的現象。至於如何調和它的内部的矛盾,那需要人類的大智大慧才行。我們要記得: 除了使我們的外觀更加美麗,更加漂亮,更加能吸引外地遊客外, 我們還有許多問題,是必須與馬來亞的問題聯在一起來解決的。 梹城社會的命運,固然操於梹城人民的手上,但需要遠大的眼光,睿智的頭腦,以及坦白的胸襟,這三者都是解決明日梹城的先決條件。希望再隔半世紀後,我們能期待一個更進步,更光明,更富有文化氣息和更富有人情味的梹城社會的出現!

一九六零年,七,十五。

註:據梹城警方宣佈:目前在梹城進行地下活動的私會黨多至十六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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