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今日南洋商報副刊,在這個專輯裡,包含了李有成學長(9172)精彩的詩集與訪談。
诗人节特辑——李有成专号(1):祭南海之神
淼淼南海碧波千万浬
渺渺, 有一种声音
哀哀, 有一种怆痛
蛰居千噚的海神
湛湛诡谲, 祢竟疏于巡弋?
惨惨然, 有一种叹息
千缕万缕, 莫非扰祢清听?
有一种命运, 蹇剥的
命运, 呻吟水上
祢应竖耳, 抑是乘祢白鼋
远远, 远远,
避向暗澹深处?
有一种手势
颤栗的手势
向前, 漭漭水域是茫茫的希望
向后, 凄凄故园是重重的绝望
万民慌慌, 海神
祢何忍吝于指引?
汹汹南海, 淼漫的
水乡, 也曾有
旌桅楼船, 舳舻比连
海神, 祢也曾
飘忽显灵, 命那海妖水怪
流窜臣服。从安南
至暹罗, 南迄满剌加(注一)
上国人文, 也曾托祢护佑
汇粹南国
神明不老, 激荡的
仍是昔日的湛蓝
幽幽水路, 祢能否辨识
昔年千帆犁过的痕迹?
故人远去, 龙骨已解体
旧时的水路, 如今
另有摇摇幌幌的旗号
摇摇幌幌, 要向祢借道
借旧日的水道, 祢要恤怜
这张张焦虑失血的脸孔
也是上国后裔, 三保落难的子弟
祢若公正, 就不该弃他们
怆怆惶惶, 直向祢呼告投奔
南海灏灏, 珍藏全归祢
水族麕居, 全依祢统御
祢凌波而行的神明
且莫嫌弃, 莫嫌这些人
独缺牛羊鸡豕, 清酒素菓
沃土已变荒原
牲畜不育, 五谷哀伤
祢且问一问那四方土地
何以如此怆然?
浼浼的南海, 也有那
观音慈航, 那么海神
祢就该来, 该来普渡
从此岸到彼岸
教南海万顷尽是甘霖
教这些人终生膜拜
莫让碧蓝无辜
竟成哀哀愁愁的鬼乡
而教这些人, 死后迁怒于祢
魂魄渗湿, 鬼声啾啾
犹学那精卫衔石(注二)
无数的精卫, 要在祢
广袤的美丽家园
铺一条, 一条自由之路
一端刺向森森魔窖
另一端要勇敢伸向前
海神, 切莫教
莫教自由遭人辱笑
出祢鳞屋龙宫吧, 海神
或骑螭龙, 或乘大鳌
冥顽盗枭, 也应羞惭远行
发祢赫赫神威吧
教台风消弭, 洪涛俯首
教鱼虾开道, 灵龟护行
传说南海多乐土, 蓬莱接连
就出祢贝阙朱宫吧, 海神
有一种声音, 祢应该听到
有一种手势, 祢应该看见
有一种仰望, 祢应该同情
那么海神, 冥冥中祢且来
会四方之神明
领哀哀黔首
南向, 南向, 教自由
有路, 求生有门
而回澜万转的南海
原就是慈悲的仙乡
(1979年7月3日脱稿,7月12日重修)
附注:
(注一)安南、暹罗、满剌加:皆古国名。安南即今越南;暹罗即泰国,满剌加则为今马来半岛南部之马六甲,为马来西亚之一州。
(注二)精卫:鸟名。《山海经》〈北山经〉云:“发鸠之山,有鸟焉,名曰精卫,其鸣自詨,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又〈述异记冤禽条〉云:“炎帝女溺海化精卫,一名冤禽。
后记:
越战始于1955年11月1日,而以南北越统一终于1975年4月30日。这场在学术上有时被称为美国在越南的战争鏖战20年,死伤数百万人。越战结束后,仓皇逃离越南的人不在少数,其中有不少搭船逃亡,因此又被称为船民。
1970年代末常见有船民挤身在破旧的船上,在南中国海漂流,有些在马来半岛东部靠岸,幸运的获得短暂留置,之后被送到他国居留。
此即〈祭南海之神〉一诗的背景。诗完成后藏置多年,之后竟遍寻不着,日前整理旧稿才重见天日。此诗为1970年代我所写的最后一首诗,风格、语言、理念皆属于那个年代,原无再对外发表的必要。《南洋文艺》的主编张永修知道有这么一首诗,鼓励我发表。
30、40年前的旧作,属出土文物,聊作个人诗创作生涯中的纪念。(2014年6月9日清晨记于八打灵再也)
李有成简介
1948年出生于吉打州班茶。国立台湾大学博士(比较文学),现任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员、国立中山大学合聘教授、国立台湾大学与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兼任教授,曾任欧美研究所所长、《欧美研究》季刊主编、国家科学委员会外国文学学门召集人,及中华民国比较文学学会理事长。研究领域主要包括非裔与亚裔美国文学、当代英国小说、文学理论与文化批评等。
著有《文学的多元文化轨迹》,2005、《在理论的年代》,2006、《文学的复音变奏》,2006、《逾越:非裔美国文学与文化批评》,2007、《在甘地铜像前:我的伦敦札记》,2008、《他者》,2012、《离散》,2013等;另有诗集《鸟及其他》,1970与《时间》,2006。
其编辑文集包括《帝国主义与文学生产》,1996、《在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之间》(合编),2006、《离散与家国想像》(合编),2010、《管见之外:影像文化与文学研究》(合编),2010及《生命书写》(合编),2011、《南山不寂寞:怀念朱炎教授》,2012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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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成【诗】
学术与创作的淑世关怀———访李有成老师(上)
2012年12月1日(星期六),与李有成老师约好6点在台北市和平东路与新生南路交叉口角落间的“东方米兰”火锅店见面。寒雨凄迟,把人隔在半路上,从捷运古亭站出口,雨水静静的卷入时间焦虑感的深渊中。
问巡警,说走个10分钟路程就会到了。
计程车呼啸而过,辆辆客满。因此只能冒雨而行。黑雨之中的和平东路好像很漫长,巡警口中的10分钟,让我连走带跑,差不多是15分钟才抵达“东方米兰”的门口。一衣带雨,从身上拂下的雨水散着凄寒。而有成老师已在门口等候,怕早已订好的座位,在10分钟后被取消。雨把时间卷入苍茫的灯景之中,落地玻璃窗面水气如雾,与室内火锅中滚烫的汤气散漫成了一片迷蒙的回忆……。
因此,拨开记忆空间的烟雾吧,我试着挑开有成老师在时间与空间的烟雾之谜,回到马来半岛上北方的童年渔乡班茶(Tanjung Dawai),那海与天,浪与岸时常对话的情景,已然成了有成老师童年美好记忆的画面。椰树、季风、涛声与亚答屋,构成了一幅永恒的图景,在岁月长廊的回望里,形成了一面难以泯灭的记忆。像他说的:“我常去海边,往往面对着辽阔无涯的水平线,想像力就来了。”从小在渔村里长大,海岸的孩子,总是在想着海与天交接之处,或海的另一边,会是个什么地方?空间想像的魅惑,不断促使着他想要去探个究竟。在那遥远的世界,逗引和召唤着他,去解开那个海天辽广的秘密,最后,他终于离开老家,越走越远,而到了海的另一边,到了台湾:“所以我想,我的命运,在那时就已经决定了吧?”
辽阔的海洋,不但刺激着他的想像力,而且也提供了他很好的写诗经验。渔村形成了一个创作的想像构图。过往童年的空间与时间,已经内化成他生命的一部分,在某个时刻,会从记忆里挖掘出来,而渗透到创作中去。他以个人渔村生活经验做例子,如吃海产,放在现在而言是奢侈的,可是那时渔村缺乏很多物资就是不缺海产,所以写吃时,童年难忘的海产盛宴经验,就会潜移于文字之中,化入创作里,而为人所不觉。
另一方面,渔村的生活,以及来自劳动阶级的家庭,让他更能了解与关怀弱势族群的苦闷。
对于一群处在社会边缘的人,不论种族肤色,都是他长久关心的对象。这后来成了他学术研究的关注焦点,尤其通过研究美国黑人与少数民族文学的弱势文学话语,无疑将他那一分缘自渔村的弱势关注,转化而成了其论文核心价值的终级关怀。这样的意识转折,说明了成长环境,对有成老师学术研究的趋向,是具有一定的影响性的。
然而,在多元族群组构而成的渔村,食物、地景和语言所形成的味觉、视觉、声觉空间,是否会为一个离乡久远的离散者,带来某种记忆的乡愁?一如味蕾触及童年曾经喜爱的食物,由此会打开沉埋的记忆空间而喊出:“我曾经住过那地方啊”,回忆也紧随跟来?
有成老师似乎被我的问话敲开了沉潜已久的记忆。如谈及渔村里所吃到的kappa,那赤道食物空间所形成的光影,也刹那纷沓而至。“食物味觉会区分出地域性的,”有成老师说:“吉隆坡以南的Laksa,其实是咖哩面,跟槟城用鱼肉熬出来的Laksa不一样,也跟我们那地方由马来人煮出来的不同。当Laksa离散到了台湾,就是咖哩面,所以相同的食物名称,在不同地方,会衍异出不同的料理与味道。”还有那情境,拿着碗向骑脚踏车的马来小贩买Laksa来吃的情境,现今也不可能再有了。有成老师似乎有点感慨的说:“食物由本土传到外地,在材料和味道上,必然会有所改变;人何尝不也如此?在不同地方接受不同文化薰陶,自然在看事物和做事情的方式上,也会有所不同。”
经历提供不同位置和视角
这是一种叫“经历”的不同吧?像文学创作,像学术研究的视野和认知。而移动带来扬弃和涵纳,在转移身体的状态下,自也提供了不同的位置和视角,让人可以对某一相同事件,提出不一样的看法。
对于身体流动,与空间转换所带来的经验体认,带出了族群分布与空间涵具内部权力及政治内涵的课题。让有成老师忆及,童年时的渔村中心,尤其在大街一带,村人称为pekan,分排着咖啡店和杂货店,大部分都是由华人经营的,而马来人则被边缘化到了偏乡,村人所说的kampong,空间被racialized了。可是这样的空间种族化,并非刻意安排,而是自然形成的。
后来渔村被海水逐渐侵蚀,有的华人就往后移,也移到了偏乡去。
我笑说这有点像隐喻,华人最后也被边缘化了。如当今国阵政府不断建设新市/镇,开立许多马来商店,使得原有以华人为主的经济中心之旧市/镇,却被新市/镇所代替而边缘化了。这触动了有成老师到Putrajaya的经验。某次回马,“文艺春秋”主编黄俊麟载他到那富丽堂皇的国家行政中心绕了一圈,他笑说,它不只代换了吉隆坡的行政空间,而且人民要在这权力空间里示威抗议,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当然,更重要的是,空间重新被划分,华人在这权力空间里,完全被忽视掉。
所以有成老师说,他还是怀念渔村时期族群和谐融洽的关系。距他家200公尺左右是马来小学,另一边再过去300公尺就是回教堂了。回教堂前是个墓场,因此村里有马来人逝世出殡,经常会抬着棺木经过他家门口,以便抬到墓园举行葬礼。斋节时会送来马来糕点,华人新年时则会回送甜粿。很单纯,没什么利害关系。
后来13岁离开渔村,到槟城就读钟灵中学,毕业后呆了一年,因此在槟城住了近8年,所以在他的生命中,童年的渔村和少年的槟城,留给了他最深刻的印象。也在那时,他开始体会外在的世界,尤其1960年代中期,有文革、有越战,虽然都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媒体天天有反战、反文化的报道。
1968年5月又掀起了学生运动,西方反战的浪潮,总是冲击着他敏锐的思维。当时马来西亚,尤其槟城左派的影响力不小,国阵的前身联盟执政,可是示威抗议浪潮不断。如社会主义阵线的劳工党和人民党联合进行罢市,槟城那时甚至宵禁。而且那时的左派势力是可以影响经济活动的,可惜1969年的五一三事件过后,新政策一出,左派政党就被铲除了。
有成老师以那时少年敏感的诗心,关注到那时政治的发展趋势,并认为有右翼政党,就要有左派政党在里头,才能彼此互相制衡。所以他说:“身在60年代的槟城,我经历的非常多,虽然没直接参与,但眼看的、耳听的、感受到的却很多。这个世界看起来简直就是纷扰却充满生机的一个时代。”因此,这样一个时代的洗礼,让他对弱势族群更加关注与关怀。这后来都反映在他的诗歌与学术著作中。
向世界张望的窗口
那时他也开始写诗,以诗反映对外在环境的感受和观察,也反映着对世界的向往与想像。诗风写实,那是一个年轻人追梦过程中的必然旅路。后来觉得越写越不满意,才慢慢转向现代诗创作。此后认识了温梓川,编《银星》诗页,一直到离开槟城,至八打灵的《学生周报》和《蕉风月刊》任编辑为止,槟城这座后殖民岛城,给了他向世界张望的窗口。
当然,也忘不了五一三事件。他记得那天傍晚,刚跟几位同住的朋友吃完饭散步到附近社区闲逛,突然有警车遇到他们就喊,要他们回家。
回到住处,通过收音机,才知道吉隆坡发生了暴动。谣言满天飞,挑衅的也有,物资被抢购一空。事情过后,到吉隆坡,流传着很多说法,有房子被烧,其他地方也有动乱,反正讯息真真假假,那时也难以分辨。历史如烟,有成老师这时试图拨开那层烟雾,很肯定的说:“整个国家政策的改变,五一三无疑是个关键。”在他的认知里,东姑阿都拉曼执政时代,整个种族关系还很和谐,但五一三之后,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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