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中文系講師方美富先生對母校鍾靈的華文主任已故蕭遙天老師的生平事跡
有深層的研究。
這篇登載於今天網絡媒體《當今大馬》(注1)的文獻,是經他許准轉載的。
談蕭遙天
一九九〇年距離第八屆全國大選,還有三天,檳榔嶼上午十時的天氣溽熱平常,三哥任雨農接到蕭遙天電話,“喂,老任嗎,今天我要同你胡說八道,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林蒼祐大勝,贏了七千多票,民主行動黨的林吉祥敗了,敗了陣來了,這是天意嗎?還有,我還要同你胡說八道,吉隆坡的李霖泰,這一回合賺了八千萬,若是不信,就說八百萬罷,雲游四海,唉,人生如夢如幻,何必那麼苦苦強求,唉,這世上,那有第二個庄子,超然物外……”
任先生挂上電話后,望著老伴陳月蓮,木然良久,青天白日何以做作此等言語,更覺不祥,不禁悲從中來。
夢境即真又假,現實而來又往往與此相反。二十一日夜深,巴當哥打選區(Padang Kota)林吉祥最后以六三一七票對五六一一票,七〇六張多數票獲勝。六天后,蕭遙天躺在用了二十多年的藤椅上,雲游四海去了。
流落南洋賣文為生
五〇年代是風雨飄搖的年代,思想起伏太多太驟。蕭遙天避開赤禍,輾轉由香港至南方小島上岸開始人生的另一旅程,流落南洋賣文為生。
他一連給《星期六周刊》寫了三文,其中一篇就作《夢》:夢去了,像還留下一列特別快車,深夜裡蜿蜒於山谷中,聽自己心臟的跳動,也許,在向夢境追蹤。我拾得夢味,夢有香蕉的味,有椰子的味,有悲多汶交響樂的味,有明礬的味,有什錦菜的味,我在細稱夢裡跋涉的重量,好像那重量正在和落在鬆林外的流星相等,我很想追前一步,叫夢多留一會,很想跟它再一同去旅行。但他它在前面跑得真快,連特別快車也趕不上,它走時連一句“再會”也不說,甚至我在后面連嚷著“下次再來罷。”它也聽不見了。
這篇散文詩寫的是家鄉潮陽與南洋半島的交疊,此岸與彼岸,連一句再見沒機會說就分別了。確實如此,對蕭遙天來說,這就是人生真實的生存境況。無論人世或長或短,本質上就是注定一生飄泊的夢。
南洋那時是“藝術淘金地”
四九年之后大陸政權易手,蕭遙天以學者身份到鍾靈任教,一波波的政治運動,卷起血浪,已沒機會回到潮陽。土地改革展開,先生舊居掃地出門,房子連同冊籍、骨董、書畫統統沒收。
南洋前十年,從他留有的作品看來,他幾乎頻密墜入故家的夢境,而驚醒,“風景不殊異地同,昔游昔夢總成空”、“更喜雙禽來入夢,遙天此是故庭園”、“且收故國昔時淚,一吊天涯異地王”,還有這首《枕上》:“十年長夏愛秋陰,夢裡春城草木深。枕上憶家常獨醒,江湖如醉負初心。”南洋大學的佘雪曼知道蕭遙天的心事,屏幅寫好后送回詩人,要把馬來亞的天氣封存起來。
他曾在檳榔律編雜志,那時一份叻幣四角,他編了十年才漲一角。編后之余接引了一批亮堂堂的優秀文人訪檳城登升旗山,張大千、饒宗頤、錢賓四、高羅佩、龍彼得、易君左、陳文希,都是舊識,他們說南洋那時是“藝術淘金地”,書畫展總可賣個滿堂彩。得到錢賓四的啟發,他也一度鶴山接鄰辦起書院,雲山縹緲間臥讀中華文化之夢,可惜水土不服,黑甜鄉還未酣熟,睜眼隻剩下一地碎片了。
撰寫馬來亞色彩散文
南來潮州才子的日常,沒有過度排斥新世界也不見大量潮州風物的描寫,蕭遙天是此身如寄,隨遇而安,熱帶的毒太陽他過得如盛夏,安順律的夜涼如水,也覺得無限秋意,寢臥舒適。東坡居士《超然台記》所道,“以見予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於物之外也”的精神,遠行到此。先賢把不幸看作自然運化的一部份,在無始無終,人生境遇不過是一點小插曲。
他大陸與南洋都有子嗣,像蕭遙天這種有“兩個家園”意識的人,南來一代應該不算少數。他一方面在檳榔嶼辦雜志,推廣馬華文學,撰寫各種補助華文考試的教材,談馬來(西)亞未來應該走的路,但午夜夢回他也懷念大陸故家。這之間似乎沒有我們想像中的沖突。
處境似乎很有隱喻地說明一切,大陸一個妻子,南洋一個妻子。當蕭遙天在南洋生活逐漸穩定,當上鍾靈中學華文主任時,來不及逃出的大陸家庭就在紅色政權下思想改造。讓愛國自大狂看來,他當然“不愛國”,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枕上憶家常獨醒”。
從人情來看,生存才是第一義,這兩個並無任何沖突。他撰寫了大量馬來亞地方色彩散文,倡導一種保有民族特色不妨礙融入當地社會雜糅的文化觀,他一方面是《蕉風》初創作者群第一批,一面也資助大陸親友渡過困厄,雖說早不作北歸之想。
蕭遙天得到公民權后,雜志聯絡都作Seow Yeoh Thian,而不叫Xiao Yao
Tian。這位能用潮州話學日語的Mr Seow,追自由的波浪,追到南洋土地避秦而來,一生再也沒有回去。
作者按:十月二十七日是蕭遙天死忌,謹以此文紀念蕭遙天逝世二十三年。
方美富,愛書人,大學中文系講師。
蕭遙天主編《教與學》月刊